地 球 之 子----高登义(587校友)专访

[高登义,四川人,中国科大58级地球物理系(587)校友,现为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所研究员,博士生导师,中国科学探险协会主席。

高登义1963年从中国科大毕业后,先后在中科院地球物理所和大气物理所从事山地、海洋和极地地区大气运动的规律以及天气气候和环境的关系的研究。1966年、1968年与1975年,先后三次参加了对珠穆朗玛峰的科学考察,发现了珠峰山地在大气和大气环流中的重要作用,撰写了数十万字的科学论文。高登义教授先后于1966、1975、1980和1984年为国家登山队攀登珠峰和南迦巴瓦峰主持天气预报工作。高登义于1985年和1988年两次赴南极进行科学考察,1991年受挪威卑尔根大学叶新教授的邀请赴北极进行科学考察,成为中国完成地球三极科学考察第一人。

高登义于1998年作为队长率领科考队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,并与地理学家合作,发现并论证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是世界第一大峡谷,引起了世界地理学界的关注。2001年,他又成为我国首次北极科学考察队的队长。

高登义曾获:1978年,全国科学大会成果奖;1986年,中科院自然科学成果特等奖;1987年度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,1989年,陈嘉庚地球科学奖,1986年获第二届竺可桢野外科学工作个人奖;1989年,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二等功等。

高登义教授对母校饱含深情,担任科大兼职教授。中国科大科考探险协会就是在他支持下于1997年成立,高登义还亲自出席成立大会。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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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球之子

邓华东(9520);张明伟(9925);刘志峰(9500)

(根据采访录音整理,有删节,未经高登义教授本人审阅)

邓华东(以下简称邓):高登义教授,感谢你接受中国科大校友基金会《校友风采》栏目

的采访。请允许我转达校友基金会对您的问候。

高登义(以下简称高):谢谢。

踏遍冰川人未老

邓:您是第一个登上地球"三极"的中国人。您当时是怎么选择您的职业生涯的?

高:首先更正一下,我是第一个登上地球"三极"完成科学考察的科学家。当初,组织上从

地球物理所1800人中把我挑选出来从事科学探险,此前,我不知道什么是科学探险。不过

,在从事这一事业的过程中,我爱上了这一职业。

邓:那就是说,对于您这代人来说,实际上不是自己选择,而是组织需要。您的科考生涯

,遇到过土匪与车祸,差点掉进虎跳峡,请问您当时的心情如何?您有没有后悔过自己从

事了这么一项有很大危险的工作?怎么面对这些危险?

高:从来没有后悔过。我觉得作为一名科学家,一个男人,总是会遇上各种艰难险阻。你

所说的遇见土匪、车祸等等,后来想想有点后怕,但并不能影响到你的工作。有了新的工

作、新的追求以后,你就把以前困难给忘了。比如某次考察回来之后,我就写了10篇论文

,觉得自己有点收获,老师也比较满意。然后呢,你还没有想的时候,组织上说,有一次

什么考察,你去吧,然后就又去了。再后来,组织上没有叫我,我也向组织上提出来,自

己干什么项目,然后自己寻找一些经费去干。别人看来,我有点想不开,国家给钱你就干

,不给就算了吧。这和后期的想法有关,我觉得自己一生要做几件大事,这些大事是重要

的、有影响的,也是我个人愿意去从事的。总之,这个事情只要你热爱她了,小事啊、困

难啊就算不了什么了。

邓:您现在年纪大了,为什么还在科学探险的第一线呢?

高:科学探险这项事业并不仅仅属于年轻人。事实上,只要对考察地方的环境和你要达到

的目标比较清楚,即使你年纪大一点,也并不一定比年轻人做的差。举个沉重的例子,北

大登山队,他们不了解希马邦马峰应该什么时候去登,它的危险性在什么地方,结果牺牲

了好几位。反而是我们这些年龄大的人,对环境比较了解,从来没有出什么事。还有对自

己的认识,比如我这个团队,有什么能耐、能克服什么困难都有详细的了解。

邓:那么您在科考工作中遇到过的最大困难是什么?

高:最大的困难是,早期比较年轻,对大自然规律认识不够,会走些弯路;后期更困难的

是对人、对社会的认识。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许多法律法规还不完善,有很多人为因素阻

碍了我们的发展。这些事情花费了我许多精力,而这些精力是我不想花费的。

邓:经常在野外考查,您如何面对与家人分离的痛苦?

高:这个问题,年轻人可能关注较多,对我来讲也谈不上什么痛苦。原来我夫人在兰州,

直到七几年才调到北京,每年有14天的探亲假,也就这么过来了。当时很多人都这样,也

没觉得什么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事业上的事情考虑得多一点,更觉不到痛苦。不过,有时

候,尤其是事业上遇到困难的时候,也会想家。比如,去南极考察的时候是春节,而同去

的日本人是不过春节的,你就觉得特别冷清、清淡,这个时候特别想念北京、想念亲人。

邓:您多次为国家登山队攀登珠峰和南迦巴瓦峰主持天气预报工作。您还曾在中央电视台

面对亿万观众实时发布珠峰天气预报。我们知道,科学允许犯错误,但在电视台做预报,

却不能出丝毫差错,请问您是否考虑到出错的后果?

高:我考虑过,也极力推辞,但推不掉。这种情况在国外一般是不太会出现的,但是中国

有中国的国情。我推辞也不全是害怕,还因为当时要接待几个外宾。实在推不掉就接受了。

接受的原因还有一个,就是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,还有登山队的很多人,所

以我认为不会出大错。实践证明,也没有出大错。

邓:很多人记住您,是因为您是探险家而非您是科学家,云游在外的经历是否影响您科研

作出更多的成绩?

高:对科研的影响,要从两个方面来看。首先,这是一项新事业。但某些时候确实也有负

面影响,比如85年到95年就受了一些影响。我以前是做山地研究的,在那些年里改做西太

平洋海洋气象研究。以前做山地研究的时候,每年都不止十篇论文,但改了之后,那些年

总共才十篇论文。

知天知己乐无穷

邓:我们知道您有一句话叫做"知天知己其乐无穷",请问您是如何感悟到的呢?

高:这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。初期科考活动中我面对的最大问题是如何认识大自然。认识

自然规律不仅是我们科考的目标之一,也是保证科考活动顺利进行的必要条件。到后期,

更困难的是如何认识人,认识社会。1981年我到美国,就曾经和一些同志一起被拉到教堂

"接受教育"。后来大家座谈,记忆最深的问题就是"Who am I?"

邓:可能人家需要您说的是"我是上帝的子民"?

高:我们当然不能这样说了。后来一直思考这个问题。这些年的科考生涯让我逐渐认识到

了人和人类相对于大自然的渺小,我意识到人和人类不但需要了解大自然,而且要亲近大

自然,所以我说我是"地球之子"。

邓:您那个时代的人可能绝大多数时候是服从国家分配,但是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更注重一

些个人兴趣理想的因素,那么对于如何把握个人兴趣理想,个人已有技能与个人的职业选

择的关系,您有些什么忠告和建议?比如说,不少学数理化天地生的理科生,发现自己很

难找到工作,或者对于专业兴味索然,却又不知道将来从事什么。该如何设计自己的人生

呢?

高:要考虑到基础和机遇两方面的因素。基础包括自己的身体、知识和世界观等。首先个

人要有认识,要考虑到自己的长处在哪里,做什么比较合适。从熟悉的方面切入到一个新

事业中去,比较容易取得成功。至于兴趣理想,我支持年轻人去追求自己的理想。我特别

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像我一样搞科研,但是他们一个去创业一个进了公司,我也没有反对。

邓:您作为科学家,也指导很多学生,您觉得现在的学生跟您那个时代的学生有什么异同?

高:现在的学生一般知识面广,但是很多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不够,缺乏韧性,身体条件也

不够好。,往往不能坚持,认准一项事业一直做下去,可能跟现在的外界诱惑比较多有关

系。很多学生身体也很差,有些探险方面的工作,我都能干得了,他们却不行。不过,他

们的英语一般比较好,比我们这一代强,因为我们先学俄语,后来又学英语,但是和再老

的一代比,他们不一定有优势。

邓:那么您的大学是如何度过的?科大的学习和生活对您从事的职业有什么帮助和影响?

高:我认为科大在教书育人上做得是很不错的,因为科大让学生不死读书,让学生学会自

己动脑子。还有,科大教给了我们艰苦奋斗,我想这点是一辈子的财富。

邓:据说您在各地科考时喜欢收集标本样品之类的小玩艺儿,您的这些爱好对于您的工作

有些什么帮助?

高:我认为人的爱好应该多样化。事实上收集各类样品也能学到不少知识,比如因为收集

样品并与行内人士讨论,我就学到了不少我本行之外的知识。同时,收集这些东西我感到

非常愉快,愉快赶走疲劳,这对于我的科考工作是很有益的。

科大情怀

邓:1958年,您为什么选择科大?选择科大是您个人的意愿还是父母老师的期望的结果?

高:当时报考大学没有人管,完全凭个人的感觉。那年科大刚刚成立,报纸上刊登了科大

招生的消息。记得自己的第一志愿是科大,第二志愿是成都电讯工程学院,第三志愿是清

华。当时我报的是数学力学系,就冲着两弹一星和钱学森等人去的,结果被分到了地球物

理系。

邓:有人说在科大读书是苦行僧,比如学校女生太少,课余活动没有综合性大学那样丰富

多彩。请问您在读书时这方面情况如何?对于现在科大学生学习之外的爱情和生活有些什

么看法和建议?

高:差不多吧,那时课余活动是没有现在丰富,但是我感觉科大在这方面也还是不错的。

比如我做过校代表,还带着一些同学在学校的体育场馆做过勤工俭学,挣了不少生活费,

一天一块五。在科大的社会工作对于我后来的事业作用很大。至于年轻人的恋爱什么的,

只要不耽误学习和工作就可以了,我不赞成太多干涉。

张明伟(以下简称张):能介绍一下您当初的同学的情况吗?

高:同学大多从事科研工作,现在大多成了单位骨干、研究员,无论是在科学院的还是在

中央气象局的。到现在为止,我的同学当中已经出了一个院士,即李崇银院士。

张:大家都知道,科大刚刚建校的时候,学生的素质非常好,您对此还有印象吗?

高:科大有一个好处,从开始就非常重视学习成绩,重视学习。在文革当中,郭老校长也

能顶住压力告诉学生还是要好好学习。在科大的学生当中,58、59两级分成两类,一类是

高干子弟,他们的学习成绩总体来讲不是很好,当然也有很出色的,但不是很多;另一类

是来自于平民的,他们非常朴素、非常用功 。而到了60、61、62级则是后者占了多数。

邓:感觉您非常重视新闻媒体在科考活动的成功举行中的重要作用,但是我感觉现在相当

多的科大人对于新闻媒体有这样那样的看法,有的甚至仍然信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观点,

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导致科大知名度下降的原因。请问您如何看待新闻媒体的作用?对于科

大的新闻工作和公众形象有什么建议?

高:科大确实需要重视媒体的作用,媒体是一种工具,起着相当大的作用。但是宣传一定

要实事求是,不要浮躁。由于工作需要,我接触媒体比较多,比如单位赞助探险,他们就

需要媒体做些宣传。一方面是有利于自己的工作,另一方面也是宣传了科学,做好了科普

工作。科大,一方面要实事求是地宣传自身取得的成果,另外也可以组织一些类似的登山

活动,这些活动比较有新闻效应。

邓:您在科大那几年,全院办校所系结合的方针贯彻的非常好,请问您听过哪些大师的课

?现在科大本部远离北京,您对于如何贯彻全院办校所系结合的方针有些什么建议?

高:大师的课?多了!华罗庚啊,钱临照啊,叶笃正啊等等。当时科大有很多这样的大师

任教,不过有些课程我没有听过。至于所系结合,现在这种情况下,确实比较难。

邓:今年八月份学校开了个校务工作务虚会,提出科大要在北京建一个教育科研窗口,虽

然不敢说这个窗口会办成什么样,但是由于这是在中科院党组副书记郭传杰担任科大党委

书记之后发生的,所以我们也许可以稍微表示一下谨慎的乐观。

高:科大曾经有两次很好的机会要搬回北京,但是因为各方面的原因,尤其是中央高层个

别领导的原因没有搬成。办这个窗口,我们还是希望他能为加强科大与科学院的联系起到

一个纽带作用吧。不过,我还是希望这个窗口是实体单位比较好。

邓:由于历史的原因,科大从北京的玉泉路搬迁到了合肥。作为早年毕业的科大人,玉泉

路和现在合肥的科大本部在您心中的感觉有些什么异同?

高:亲切!对于玉泉路那个老校址,最大的感觉是亲切。对合肥那里,说实话,没有特殊

的感情,毕竟自己不是在那里上学,后来在合肥上学的学生应该会对那里有感情吧。

邓:我想起了前不久我读到的一篇长篇新闻报道《中关村,难说再见》,讲述的对象是住

在中关村"特楼",也就是13,14和15号楼的里的老一辈科学家(可能很多是您的老师了)

,他们对于中关村这块工作过的地方的深厚感情。好几位科学家很自然提到了科大。现在

对于科大来说,玉泉路的科大研究生院已经更名为科学院研究生院,大学部的房子可能也

要拆了,您觉得科大能够与北京再见吗?而科大为了突破地理位置的瓶颈,正在经济发达

的华东地区建设研究生院,科大不出钱,主要负责师资筹措,您如何看待科大的这一举措?

高:既然北京这边有些事不好办,那么在东部发达地区办研究生院是一项很好的尝试,比

不做要好,不过效果不敢说。新办的研究生院最好同附近的中科院各所搞好合作,如果获

得了他们的支持,可能要好办得多。

邓:刚才我为您介绍了校友基金会的情况,请问您如何看待校友对于科大发展的作用?

高:校友和校友会这样的组织对于科大的发展,应该是起着催化、吹鼓手的作用,推动学

校工作的前进,我觉得他们要在信息和资源方面给科大支持,但是要注意一点,就是不能

越俎代庖,最好不要干涉学校内部管理。

邓:我们多次听到过这种建议:比如聘请一批科学院的退休科学家到科大去发挥余热。据

我了解清华就曾经将北大的退休教授挖过去上课,比如曾谨言先生,我记得他的量子力学

教科书编得非常好,他讲课也很棒。如果科大将来请您去科大任教甚至带学生,您是否愿

意前往?

高:请人过去讲课不要只看他的名头,有的科学家名气大、科研做得好,但不擅长讲课,

这样的人最好是请过去做些报告。至于我个人,现在就担任着科大的兼职教授,而且去讲

过几次课,也做着科考协会的顾问。我发现科大的科考协会办的不错,至少比较稳重。

邓:再次感谢你接受《校友风采》的访谈,也谢谢你与科大人分享你的经历,科大校友基

金会祝愿你的事业更加成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