★ 供稿人:楼望和(6561和1978届研究生校友)
我在大学里只学过一年英语,却幸运地有两位高水平的老师:田雨三和李佩教授。
1965年夏,怀着攀登科学高峰的理想,经过四十多小时列车的颠簸,我从上海来到北京,走进了中国科大校园。 “不怕死的考科大”,对数理化的课程负担很重,是有思想准备的。外语呢?当时英语没有象80年代后那样热门,但是,马克思的语录“A foreign language is a weapon in the struggle of life”却牢记在我心间。我对外语还是十分重视,准备学完第一外语后,再选二外。入学后的第一堂英语课,进入课堂的老师,约五十岁,中等身材,肤色偏深,身体硬朗,动作敏捷。从外貌看,如果说他是工农出身的干部,我也会相信。当时,科大确实有一些工农干部。他就是科大外语教研室主任:田雨三老师。
田雨三老师并不是工农出身的干部,但他的资历很老。他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奔赴延安,1938年又在延安陕北公学毕业,是延安时期的为数不多的外语专家。解放后,任中国科学院对外联络局翻译室主任。他讲课熟练,特别是讲语法,条理清晰,简明易懂。看起来很复杂的语法问题,经他分析就迎刃而解,不需要死记硬背,学起来轻松愉快。
田雨三老师编写过一本《英语语法》。这是一本很薄的书,是我见到的最薄的英语语法书。该书通俗易懂,条理清楚,非常适合理工科的学生学习。只有对英语语法透彻理解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提纲挈领,深入浅出的薄书来。几十年后,我还记得该书序言中的一句至理名言:“语法就像一根拐杖,当你能独立行走的时候,就应该把它甩开。”这种观点是纠正中国英语教育中硬背语法的一付良药。这种观点改进了我学外语的方法,提高了学习的效率。
每天清晨,我喜欢在操场旁的小松林里读英语,几乎天天看到田雨三老师一身运动衫在长跑,不管是烈日的夏天,还是刺骨的北京严冬,一圈一圈地跑,直到冒汗。他已过中年,体质健康。他刻苦锻炼的毅力深深地感染了我。田雨三老师教了我们短短的一学期,他严肃认真,不苟言笑,我们收益非浅。
1966年春节后,大学的第二学期开始了。一位女老师李佩接任我们的英语课。如果说田老师的英语读音有点硬帮帮的调门,那李佩老师英语口音是那么纯正自然,朗读是那么的流畅优雅。倾听她的英语会话,就像听音乐一样愉悦。当时,我们并不知道李佩老师的经历,只知道她是从美国回来的。因此,她的发音一定标准。我们觉得很辛运,尽量模仿她的发音。同学中私下议论:美式英语口音比英式英语口音好听。其实当年,很难听得到英语原版发音材料,无法比较。李佩老师上课时几乎不翻课本,我们也不太被限制在课本里,大部分时间听她讲解。不知不觉一堂课过去了,既轻松又愉快。课后作业也不重。我们有时间看些课外的英语读物。
每堂课走上讲台,李佩老师总是带著那微微的一笑。她四十开外,修长的身材,白皙的面色,和蔼可亲。我们年轻的学生,求知欲很强,经常问一些比课本更深的的问题,她总是孜孜不倦地讲解,直到我们理解为止。她很少提到她的过去,很少提到美国,更没提到她的丈夫郭永怀。我们尊敬她,因为她全心全意地“传道,授业,解惑”。我们当时只知道她住中关村,坐科大的班车来玉泉路上班,并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后来因公牺牲的两弹一星的功勋。
同年6月,史无前例的“文革”开始了。我们大学的学业就中止了,英语课也不上了。我只能私下阅读翻译已借在手中的英文原版的物理学教科书。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,学外语,教外语都是罪行。田老师这样延安时期的老专家,老教师和老革命,也不能幸免。工军宣队逼他交代“反毛泽东思想”的言行。他饱受批判,批他在课堂上没有宣传毛泽东思想 – 尽管他教的是英语课。那样疯狂的局面,不经历过“文革”的人是难以想象的。
李佩老师也没能幸免。她很快被隔离了,在科大校园里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。约1968年,几十名尖端技术专家从苏联乘飞机回国,中途飞机失事,机上全部人员遇难。李佩的丈夫,著名的科学家,科大创校时化学物理系主任郭永怀也在其中。周恩来总理十分震惊并亲自参加追悼会。周总理慰问遇难者的家属时,却见不到郭永怀的家属。他关切地问到郭永怀家属时,得到的回答是郭永怀的爱人李佩被怀疑为美国特务嫌疑,正被关在中国科学院的“专政队”。周总理十分生气说这简直不可思议,下令赶快把李佩释放。李佩老师才获得自由。在科大校园里,重新出现她的身影,只是显得消瘦多了,面色苍白。当我向她打招呼时,她点头微微一笑,还是像走上讲台时那样自信从容。
1969年末,中国科大从北京下迁至安徽后,一直到1986年,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1978年文革后首次招收研究生,许多来自名校的高才生踊跃报考中国科大,大部分是从1961届到1965届的大学生。外语试卷由中国科学院统一命题。尽管只上了一年课,据说英语我考了第三名。由于我的英语老师精心教育和正确引导,我的英语提高的较快,打下一定的基础。虽然经历十年“文革”动乱,我仍能拿起外语这一“生活斗争中的武器”。每当我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外语考试,每当我在的科研中阅读原版文献,特别是我在美国修课攻读学位,与同行学术交流,研讨制订技术标准时,我由衷地感谢我的英语老师。
改革开放后,中国科大领先在北京设立研究生院。李佩老师担任了北京研究生院外语教研室主任。1986年,应美国康奈尔大学教务长Alison Casarett女士的邀请,李佩老师访问康奈尔大学。当时我正在美国康奈尔大学攻读博士学位,喜出望外,到她下榻的康大旅游学院的旅馆拜访她。时隔20年,在风景秀丽的美国依色佳见面,真是想不到。她的面貌变化不大,依然清秀,精神奕奕,目光有神,只是增添了不少白发。她记忆力很好,还记得在北京为我们上课的情景。或许因为那是“文革”前的最后一学期课程,随后是10年的断层,记忆凝固在那一刻,经时光冲洗更加清晰。我们回忆科大在京的时光,十分感慨,多么希望当年的英语课能上完,教学不中断,中国科大不下迁 ……。
她在繁忙的参访行程中,专门安排时间与科大校友见面交谈。她回忆在康奈尔生活了多年的情景。她熟悉当年校园的每一条路。四十年了,康奈尔校园里盖起了很多大楼,但是,高大的钟塔俯视着浩瀚的五指湖,峡谷中的瀑布滔滔奔腾不息,培育出著名优良的Empire苹果的茫茫果园,原始生态的植物园鸟语花香,等等美丽的景观依旧。四十年多年前,钱学森和郭永怀在洛杉矶的加州理工学院取得博士学位。钱学森到MIT 执教。郭永怀到康奈尔任教,李佩老师同他在康奈尔生活多年,一直到回中国。康奈尔教务长Alison Casarett女士是他们的老朋友。这次参访的目的是建立中国科大研究生院和康奈尔的校际合作关系。李佩老师和Alison Casarett女士共同努力,科大研究生院和康奈尔的校际合作关系顺利建立。她为科大建立国际间的联系作出了重要贡献。
自在康奈尔与李佩老师见面后,又20多年过去了。在庆祝中国科大50周年时,中国科大的校友在洛杉矶的加州理工学院欢聚一堂。请来著名的吴耀祖教授演讲。吴耀祖教授快90高龄了,行动有些不便,但兴致勃勃,声音洪亮,不用稿子,侃侃而谈。他的演讲的中心是加州理工与中国科大的历史姻缘。如光从学校的名字看,加州理工学院似乎很普通,好像比大学还低一等。该校每年只收2000名左右的学生,大学生和研究生各一半,不是“超级”万人大学;校园规模不大,却非常幽静,没有首都DC浓厚的政治角力的氛围;与几百年的老校相比,它是年轻的小弟弟,历史并不悠久。中国科大与其非常貌似。尽管如此,加州理工学院是名符其实的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。它有闻名全球的航天喷射实验室;它有许多著名的大师,如钱学森的导师,空气动力学的宗师Von Karman 教授。更可观的是该校已有31名诺贝尔奖的获得者。有人风趣地说,校园里的每一个凳子都曾有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坐过。中国科大不仅其貌似,还具有加州理工的DNA,加州理工的道路值得科大学习和借鉴。
吴耀祖教授是钱学森,周培源和郭永怀等在加州理工学习时的好朋友。这些在加州理工学习过的著名科学家,回国后为高科技的发展和教育事业作出重大贡献。其中很多人在中国科大的创立和发展中起了关键的作用,如钱学森和郭永怀等。他们经常聚会,探讨学术,交流经验,周末互访。在吴耀祖教授演讲中,不仅回忆了他们在此刻苦学习的事迹,还讲了很多平常生活的趣事。他特别讲到李佩老师,她不仅长得美丽秀气,而且心地善良,待人和蔼。周末或假期,留学生们经常在郭永怀家聚会。她作为女主人,安排得益益当当,让年轻的朋友们,在紧张的学习研究之余,度过愉快的周末假期。在吴耀祖教授演讲后,我特地向他表示感谢并合影留念。除了感谢他精彩的演讲,揭示了科大与加州理工的血缘关系,同时感谢他关于李佩老师的记忆,使我更了解尊敬的英语老师李佩。半个多世纪后,在太平洋彼岸,还有人揭开尘封的记忆,怀念她,这是人格的魅力。
中国科大是幸运的,作为新中国创办的著名学府,既有延安时代艰苦奋斗的基因,又具有许多著名的留学海外的科学家带回的先进科技和教育的基因,如加州理工,MIT, 康奈尔等著名学府的DNA.我的二位尊敬的英语老师的经历不就是一个的例子吗?在先进科教基因和艰苦奋斗基因的基础之上,培育出了科大精神。科大精神鼓舞一代又一代的科大人克服种种困难,创寰宇学府,育天下英才,攀科学高峰!